要给电影The Brutalist译中文名不是( shì)一件容易的事,这个单词( cí)既可以表示粗野主义建( jiàn)筑(二战后兴起的强调建( jiàn)筑功能和突出使用原材( cái)料的设计风格,也称粗旷( kuàng)主义),也可以指人,代表粗( cū)野派建筑师。
影片的主角( jiǎo)拉斯洛·托特(László Tóth)正是这样一( yī)位建筑师,电影也围绕他( tā)和他妻子的移民经历展( zhǎn)开,然而看到深处便不难( nán)发现,Brutalist在片中并非简单指( zhǐ)涉建筑设计及其粗野的( de)风格。诚然,拉斯洛在电影( yǐng)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修建( jiàn)一座尚且可以称之为粗( cū)野派建筑的教堂/图书馆( guǎn)/社区中心,我们的观影,某( mǒu)种意义上就是这座教堂( táng)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但( dàn)Brutal这个词根和母题,早在这( zhè)个过程中与其美学层面( miàn)的本意脱离了关联。这部( bù)电影不仅仅是一部讲建( jiàn)筑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它( tā)完全不是一部讲建筑的( de)作品。
Brutal,野蛮,残酷,无情。一方( fāng)面,它是拉斯洛在设计建( jiàn)造这座可以定义其艺术( shù)成就的作品和追求自我( wǒ)实现过程中展现出的“野( yě)蛮”。一名受到良好训练的( de)建筑师,冲破战火背井离( lí)乡,踏上更安全和自由的( de)土地从头再来。在可遇而( ér)不可求的机会面前,“动物( wù)性”使欲望膨胀,“艺术理想( xiǎng)”外化为对工作团队的苛( kē)求与自我的偏执,在一味( wèi)攀登的过程中,拉斯洛并( bìng)不在乎工作以外很多同( tóng)样重要的事;或者说,他始( shǐ)终以一套自洽的体系去( qù)证明自己选择无误。完美( měi)是绝对的,它不允许误差( chà),懈怠,瑕疵,甚至不可复制( zhì)或被稍次的“平价品”所替( tì)代。完美又是残忍的,因为( wèi)一个人抵达它的路程,亦( yì)是对周围人“吸血”的过程( chéng),和对价值观重新排序并( bìng)容许自己在“次要”的事情( qíng)上(生活,爱情,欲望,品格)松( sōng)懈和放纵的过程。拉斯洛( luò)虽然在人性层面不乏温( wēn)暖,但他在攀登艺术和人( rén)生阶梯过程中的执念却( què)是蛮横无比的。
另一方面( miàn),Brutal直指影片中另外一个主( zhǔ)要人物、拉斯洛的资本赞( zàn)助者范布伦(Harrison Lee Van Buren)。电影对这个( gè)人物的塑造,可以说比献( xiàn)上影帝级别表演的阿德( dé)里安·布罗迪饰演的拉斯( sī)洛还要精彩。表面上,范布( bù)伦并不是一位让我们陌( mò)生的老板和资本家,和许( xǔ)多其他银幕上的大亨一( yī)样,他独断专行,凶猛多变( biàn),但远不只是一名和布罗( luó)迪对戏的“反派角色”。很大( dà)程度上,这个角色比拉斯( sī)洛还要有血有肉和丰满( mǎn)。影片花费同样的笔墨,去( qù)侧面讲述了为什么范布( bù)伦可以抵达成功,以及为( wèi)什么成功只属于少数人( rén),并且一样需要天赋(加上( shàng)才干和魅力)。和拉斯洛单( dān)方面推动项目进展相比( bǐ),范布伦这个角色在影片( piàn)里的进程,其实才是电影( yǐng)的核心脉络。从首次出场( chǎng)时对现代艺术的嗤之以( yǐ)鼻,到通过敏锐的嗅觉把( bǎ)拉斯洛请回,从教堂项目( mù)始末对艺术和艺术家最( zuì)大化的价值攫取,到矛盾( dùn)产生时施展出的手腕和( hé)人格气度,再到最终本性( xìng)的揭露,大厦的倾塌,范布( bù)伦身上的故事,或许才是( shì)Brutal的核心:源自理想,蕴含野( yě)心,极度理性以至于不计( jì)成本得失,明明通晓事理( lǐ)但又不得不冷血无情。
影( yǐng)片的脉络通过显性的方( fāng)式铺设在范布伦的角色( sè)轨迹中,但电影的主题却( què)以隐性的方式一点点渗( shèn)透在范布伦的一举一动( dòng)里,它在电影最后半个小( xiǎo)时的高潮段落中才露出( chū)狰狞的面目,但回想起来( lái),其实从这个角色一出场( chǎng)时(甚至出场之前,拉斯洛( luò)表兄身上的故事)就埋藏( cáng)其中,只是导演无意让我( wǒ)们一开始就发觉。
Brutal,仔细想( xiǎng)来其实并不只是范布伦( lún)人格和道德上的粗暴,而( ér)是他所代表着的以美国( guó)为中心的生产方式、移民( mín)体系和资本主义秩序。Brutalist,或( huò)许不简单是二战后兴起( qǐ)的某种建筑设计风格,而( ér)是在同一时期里被重塑( sù)的世界秩序和掌权者话( huà)语。Brutal始于利益交换,到头来( lái)是不公平的掠夺,但这个( gè)词落脚点的不是经济层( céng)面上的剥削——它带有强烈( liè)的情感,是用在人身上的( de);它背后预设了一个人即( jí)使在不平等的经济活动( dòng)中也应当具备良知,尊重( zhòng),和恪守道德,但影片用长( zhǎng)达三个小时的铺垫告诉( sù)我们,这一切都是不切实( shí)际的幻想。范布伦“阶级”所( suǒ)象征的秩序,当它从被建( jiàn)立的那一刻起,Brutal就与之伴( bàn)生了,经济和社会意义上( shàng)的不平等,本质上或者说( shuō)就直接来源于人格意义( yì)上的不平等。
对于像拉斯( sī)洛这样的移民,上述秩序( xù)和被当权阶级支配的命( mìng)运,从他们踏上埃利斯岛( dǎo)、看见自由女神像的那一( yī)刻起或许就已经注定。某( mǒu)种意义上,这些人乘往美( měi)国的船票,背面写着的就( jiù)是自己应当如何“恪守本( běn)分”的契约。外来者在这个( gè)能者多劳、能者多得的社( shè)会里被赋予平等的机会( huì),但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国( guó)家的主人,很多时候甚至( zhì)无法完全成为自己的主( zhǔ)人。这张契约可怕的地方( fāng)在于,身为“仆人”(或者“代理( lǐ)人”),他们的命运只会是被( bèi)主人使用,鞭责,并且在不( bù)再“有用”的时候被果断抛( pāo)弃。这样的“主仆”关系,在本( běn)片中既是范布伦和拉斯( sī)洛在个人层面的雇佣关( guān)系,也是他们所象征的“主( zhǔ)人与外人”在社会层面不( bù)对等的权力关系,甚至更( gèng)一步讲,它就是美国与发( fā)展中国家的关系。移民体( tǐ)系像磁铁一样吸纳人才( cái),但这个强大的国家通过( guò)文化霸权和资本的力量( liàng)将他们一一驯服,在那些( xiē)堂而皇之被摆上台面的( de)欺压面前,我们是不必期( qī)望被欺凌的一方攥起拳( quán)头站起身来的,而即便站( zhàn)起来也早已遍体鳞伤。影( yǐng)片末段让人惊骇的那一( yī)幕,就是这段“主仆”关系最( zuì)直白的描写。
和传统的移( yí)民电影更多聚焦在生活( huó)体验、感情故事和文化冲( chōng)击不同,The Brutalist关注的是美国梦( mèng)在自我实现层面的呈现( xiàn),以及它背后的深层矛盾( dùn)。在拉斯洛和他妻子埃尔( ěr)兹贝特(Erzsébet)眼中,美国并不是( shì)一个需要去体验、适应并( bìng)最终融入的“更好的地方( fāng)”,而只是一个在彼时彼刻( kè)战火烧不到的栖身之所( suǒ),和一个能让自己的天赋( fù)与能力得到最大化回报( bào)的竞技场。他们的内心是( shì)无比孤傲的,这一方面来( lái)源于对自身天赋的自信( xìn)(以及对“本地对手”究竟有( yǒu)几斤几两清楚的认知),另( lìng)一方面则植根于对“欧洲( zhōu)中心”文化不可辩驳的自( zì)豪,而这两者在一位勤奋( fèn)上进的挑战者面前(指美( měi)国)都毫无妥协的余地。因( yīn)此,他们奋斗和“向上爬”的( de)过程,也是一段用物质利( lì)益和名利“消化”或回避自( zì)身骄傲的“精神史”。
抛开Brutalist的( de)确切指涉,这是一部近期( qī)少见的甚至可以从技术( shù)和表演层面去欣赏和坐( zuò)下来静静观看的作品。“炫( xuàn)技”的电影通常落入内容( róng)空洞的窠臼,或者技术层( céng)面的美感会与故事的内( nèi)在节奏割裂开,但本片凭( píng)借其工整的结构,史诗的( de)篇幅,主要人物的徐徐出( chū)场,完美契合了70毫米胶片( piàn)的质地和用Vista Vision拍摄全片的( de)野心。影片配乐如河流一( yī)般,时而蜿蜒时而奔涌,仿( fǎng)佛是另一个有话要说的( de)角色;另外一个重要“人物( wù)”,那座从无到有搭建成的( de)大教堂,也让人在某个瞬( shùn)间感到穿越回赫尔佐格( gé)《陆上行舟》的“元电影”场景( jǐng)里。人物塑造上,布罗迪和( hé)盖·皮尔斯扎实的表演并( bìng)非全部,影片下半段才正( zhèng)式出场的菲丽希缇·琼斯( sī)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拉斯( sī)洛夫妇的“婚姻故事”不是( shì)影片的重点,但琼斯的角( jiǎo)色却十分重要——就像三角( jiǎo)形的第三条腿,这个角色( sè)站住了,影片的人物关系( xì)才趋于稳定。
琼斯饰演的( de)妻子在欢迎晚宴那一幕( mù)戏中被问到这样一个问( wèn)题,相信也是很多在外的( de)国人曾经被问到过的,Did I pronounce your name correctly? 这( zhè)句不经意和再礼貌不过( guò)的问话,却从某种程度上( shàng)道出了每一位移居者最( zuì)切实的生存和身份困境( jìng)。提问者看似不经意,但这( zhè)背后是傲慢是无知还是( shì)“宣誓主权”我们就不得而( ér)知了。琼斯的回答一语中( zhōng)的,“名字叫得正确与否并( bìng)不重要”,是啊,就算把名字( zì)喊对了,我就可以跟你平( píng)起平坐了吗?